
林夏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江沉的那个下午。
那年她刚上高一,背着书包在操场边发呆。九月的阳光还很灼人,她盯着远处篮球场上跳跃的身影,觉得这个世界热闹得跟她没什么关系。
“喂,同学。”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。转头就看见个男生站在树荫下,校服领口敞开着,手里转着颗篮球。他指了指脚边:“你的书。”
林夏这才想起自己抱着习题册过来做数学题,刚才走神时把书落在草坪上了。她慌忙蹲下去捡,听见上面传来一声轻笑。等她直起身,就只看见男生的背影,他正大步走向篮球场,红色球衣被风鼓起,像面猎猎作响的旗。
后来林夏知道,那个男生叫江沉,是高三的学长。可他们真正说上话,已经是三个月后的事了。
那天她值日打扫教室,提着水桶出教学楼时,看见江沉靠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抽烟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烟头明明灭灭,像某种无声的叹息。
林夏犹豫着要不要绕开,却听见他说:“新来的转学生,躲什么?”
她僵在原地,看他走过来。江沉比她高出一个头,校服袖口卷到手肘,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淡褐色的疤。他接过她手里的水桶,帮她提到水槽边,水龙头哗啦啦响着,水花溅在两人脚边。
“物理作业借我看看。”他把湿漉漉的作业本甩在她课桌上,转身就走。林夏盯着本子里夹着的纸条,上面是他龙飞凤舞的字迹:“明天放学等我,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她心跳得厉害,又莫名生气。江沉在年级里是出了名的混混,打架旷课样样精通,老师提起来都摇头。可第二天放学,她还是鬼使神差地跟着他走出校门。
江沉带她去了学校后山的那片竹林。暮色把竹叶染成墨绿色,风过处沙沙作响。他在空地上坐下,从书包里掏出罐啤酒,仰头灌了一大口。
“坐啊。”他拍拍身边的位置。林夏磨蹭着挨过去,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着啤酒香。江沉把易拉罐捏得咯吱响,忽然问:“你觉得我怎么样?”
林夏没吭声。他又笑了一声:“肯定想说我烂泥扶不上墙。”说着伸手折了根竹子,三两下剥掉绿皮,露出白生生的芯,递给她:“尝尝,甜的。”
那晚他们聊了很多,大部分是江沉在说。他说自己从小在姑姑家寄人篱下,说父亲不知道在哪个工地打工,说母亲跟人跑了那年他学会了打架。林夏听得入神,等回过神来,月亮已经爬上竹梢。
“走吧。”江沉站起来,影子晃晃悠悠落在她身前,“以后别老一个人躲在教室做题,跟我混得了。”
林夏没想到,这句戏谑的话竟成了他们关系的开端。
第二章:暗涌
江沉开始频繁出现在林夏的生活里。
他会在她早读时翻墙进来,往她课桌上扔热腾腾的豆浆和油条;会在她被数学老师训哭后,变魔术似的从兜里摸出水果糖;会在暴雨天撑着黑色大伞等在校门口,鞋尖溅满泥点也不在意。
但江沉从不说喜欢她。
最接近告白的那次,是学校组织春游。他们班去郊外爬山,林夏体力不支落在队伍后面。江沉不知从哪冒出来,拎着她的书包大步往前。走到半山腰休息时,他拧开矿泉水瓶盖递给她,指尖无意擦过她的手背。
“累吗?”他问。
林夏摇头,耳朵却烧得发烫。江沉忽然用矿泉水瓶碰了下她的额头:“傻子。”然后扭头看向远处的云海,喉结动了动,到底什么都没说。
真正让林夏心慌的,是那次巷子里的意外。
那天她帮英语老师改完作业,出校门时已经天色昏暗。路过一条窄巷时,三个混混堵住了她的去路。为首的黄毛揪住她马尾辫往后扯,她闻到对方嘴里的酒气,书包带子被扯断时发出刺啦一声。
“小妞挺标致啊。”黄毛的手摸上她脸颊。林夏拼命挣扎,指甲在对方手背划出血痕。就在这时,她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
江沉就是那时出现的。他抡起路边的共享单车砸在地上,金属与水泥地面摩擦出刺耳声响。黄毛转过头,还没来得及反应,就被江沉一拳击中鼻梁。血花溅在林夏裙摆上,她看着江沉眼底翻涌的戾气,突然觉得他像只被激怒的狼。
架自然是打赢了,但江沉也挂了彩。他捂着嘴角的伤口蹲在路边,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滴。林夏抖着手给他擦脸,眼泪吧嗒吧嗒砸在他手背上。
“哭什么。”江沉哑着嗓子骂她,手指却轻轻蹭掉她睫毛上的泪珠,“下次遇到这种事直接跑,傻站着等人家欺负吗?”
那天之后,林夏发现自己对江沉的感情变得不一样了。她会在早读时偷偷看他趴在课桌上补觉的侧脸,会在食堂排队时数他饭盒里的肉块,会在听到他名字时心脏猛地缩成一团。
可江沉还是老样子。他依然翻墙进来给她带早餐,依然在球场上挥汗如雨,依然在放学路上插着耳机走得飞快。仿佛那个月夜下山时的悸动,只是她的一场幻觉。
直到百日誓师那天。
第三章:裂痕
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“100”那天,学校开了盛大的动员会。礼堂里灯火通明,校长在台上慷慨激昂,林夏坐在台下,眼睛死死盯着前排江沉的后脑勺。
江沉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白衬衫,领口扣得严严实实。林夏知道他要作为学生代表发言,心里莫名紧张。当教导主任念到他名字时,她看见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台,灯光把他影子拉得细长,投在礼堂中央的红毯上。
“同学们好,我是高三七班江沉。”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哑,礼堂里响起零星掌声。林夏攥紧手中的演讲稿,看着他转身面向众人,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话筒底部。
那是个很普通的塑料话筒,银色支架上缠着几圈透明胶布。江沉说话时,喉结随着声带震动上下滚动,林夏突然发现他右手小指在微微发抖。这个发现让她心跳漏了半拍,直到听见他说出那句改变一切的话。
“我知道很多人觉得我是烂泥扶不上墙。”江沉垂着眼皮,目光落在第一排领导身上,“但有个女孩说过,烂泥里也能长出荷花。”他停顿片刻,礼堂顶灯突然滋啦响了一声,电流声通过话筒放大,像道锋利的刀划破空气。
林夏感觉后背冷汗瞬间冒了出来。她看见教导主任皱起眉头,江沉却突然抬起眼,隔着重重人海与她对视。那目光太烫,烫得她差点尖叫着逃离座位。
“我要谢谢她。”江沉接着说,手指无意识蜷起又松开,“谢谢她在我打架时递创可贴,在我逃课时讲题,在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时……”他喉咙哽了一下,礼堂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水滴落的声音。
林夏感觉自己快喘不过气了。前排有女生开始窃窃私语,她死死咬住下唇,直到尝到血腥味。江沉还在继续说话,但后面的话她全听不见了,耳边只剩轰鸣的血流声。直到江沉说完最后一句“谢谢大家”,转身走下讲台时,她才恍然惊觉掌心已经被抠出血痕。
散场时天下起了雨。林夏抱着书包躲在走廊拐角,看着江沉被几个老师叫住说话。他始终低着头,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,在白色衬衫上晕开深色痕迹。她想上去递把伞,脚却像生了根。
后来她才知道,那天江沉被请去“喝茶”是因为早恋传闻。教导主任怀疑他提到的女孩是同班某位课代表,毕竟两人经常在图书馆一起自习。林夏躲在厕所隔间里哭到上课铃响,突然觉得这误会来得正好——至少这样,谁也不会怀疑她才是江沉话里那个人。
自那以后,江沉开始躲着她。林夏连续三天中午去天台找他,只看到堆在角落的烟蒂和被雨淋湿的校服外套。第四天她终于堵到他,少年却倚着栏杆冷笑:“林夏,你当演偶像剧呢?天天追着我跑。”
她被他眼里的厌烦刺得眼眶发酸:“那你那天……”
“哪天?”江沉打断她的话,手指不耐烦地敲着生锈的铁栏杆,“我随便说说你也信?脑子进水了?”铁屑簌簌落在他肩头,像场苍白的雪。
林夏转身时撞翻了晾衣绳上的床单,江沉没去追,只对着她背影喊:“以后别跟着我,烦不烦!”声音在空荡荡的天台来回反弹,混着远处操场升旗仪式的国歌声,碎成一地玻璃渣。
那天傍晚她收到江沉托人捎来的笔记本,里面夹着张字条:“别多想,只是还你东西。”她翻开本子,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物理错题集锦,每一道题旁边都写着详细解法,页脚还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。泪水滴在本子上,把碳素铅笔画的笑脸洇成模糊的圆点。
第四章:焚心
林夏以为江沉只是在赌气。直到填报志愿那天,她在教务处门口看见江沉的姑姑。
女人穿件发黄的白衬衫,袖口磨得起球,说话带着哭腔:“我们沉沉想去考警校,人家说政审可能过不了……他爸当年犯事留了案底……”林夏听见这话,手里不锈钢水杯突然变得千斤重。透过办公室玻璃,她看见江沉站在走廊尽头抽烟,烟雾缭绕中身形单薄得像张纸。
原来他故意考砸数学,原来他躲着自己是因为怕拖累她,原来那些深夜翻墙送的奶茶都是偷来的温柔。林夏突然想起上个月江沉带她去游戏厅,抓娃娃机前他手气奇好,最后把赢的小熊玩偶塞进她怀里:“拿着,抓不住的东西多的是。”当时只觉得是玩笑,现在想来句句都是谶语。
高考前最后个月,江沉彻底消失了。林夏每天放学都去他们常去的奶茶店,老板说再没见过那个总买双份珍珠奶茶的男生。她开始学会逃课,翘掉午自习去火车站蹲守,希望能撞见江沉的身影。直到有天下暴雨,她在车站门口摔了一跤,膝盖血混着泥水流进下水道格栅,远处传来火车汽笛声。
七月流火,录取通知书陆续抵达。林夏被省外重点大学录取那天,听说江沉去了北方某个专科学校。她摸着通知书上凸起的钢印发呆,突然收到条陌生号码的短信:“好好吃饭。”没署名,但她知道是谁。
大学生活忙碌而充实,林夏渐渐不再翘课去车站。只是每次走过校园梧桐道,看见情侣在树荫下接吻,就会想起江沉毕业前那个黄昏。那天他翻围墙进来,校服沾满墙灰,手里攥着根棒棒糖:“最后一支了啊。”糖纸撕开时发出清脆的裂响,草莓味甜味在口腔漫开时,夕阳正把他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
大二寒假回家,林夏在超市生鲜区遇见江沉姑姑。女人苍老了许多,推车里放着打折排骨:“沉沉在派出所实习呢,那孩子轴得很,大年三十还值班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打断,林夏看见冷藏柜玻璃倒影里自己煞白的脸。
她开始疯狂打听江沉的消息。旧同学说他曾回校看过她考试的空座位,门卫大叔说他总在深夜值班时绕到高中部围墙外转悠,便利店老板娘记得有个警察常买双份关东煮。拼凑这些碎片时,林夏才发现自己从没真正认识过江沉——就像他总在黑夜里独自行走,却以为月光能照亮所有阴影。
第五章:焚心
大三暑假实习,林夏进了市电视台。那天暴雨倾盆,她被派去派出所做防汛报道。推开值班室门时,江沉正在接电话,左手还拎着盒凉透了的饺子。
“妈你就别操心了,我这儿忙着……”他声音突然卡住,转头看见林夏站在门口。雨滴顺着她马尾辫往下淌,在米色连衣裙上晕开深色痕迹。江沉慌乱地挂断电话,不锈钢饭盒磕在桌上发出脆响。
“你怎么……”两个字刚出口就被林夏打断:“我找王警官报道防汛情况。”她指着胸前的记者证,手指却在微微发抖。江沉沉默片刻,抓起警帽扣在头上:“我去巡堤,你找其他人。”经过她身边时,林夏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机油和汗水的味道。
那天晚上林夏在值班室等到凌晨两点。江沉浑身湿透推门进来,橡胶警靴在地面拖出两道水痕。他看见她还坐在那里,脚步顿了顿:“还不走?”林夏盯着他警服左胸的编号牌:“为什么躲我三年?”
江沉摘下帽子,头发还在往下滴水:“当初说好桥归桥路归路。”他弯腰去开储物柜拿毛巾,林夏突然抓住他手腕:“那些错题集、保温杯、半夜翻墙送来的创可贴……都是你说忘就忘的东西?”
警用手电筒从江沉裤袋滚出来,在地上转了好几圈。他叹气:“林夏,我这种烂命一条的人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尖锐警铃打断。远处传来惊呼声,有人落水了。
江沉冲进雨幕时甩飞了外套。林夏跟着跑到江边,看见他在激流中拽住溺水者后腰。男人拼命挣扎,脚踹在他胸口闷响一声。江沉脸色骤白,手指却扣得更紧:“抓紧我!”浪头打过来时他偏头避开,林夏分明看见他太阳穴青筋暴起。
获救者被拉上岸时吐了江沉一身秽物。林夏冲过去想扶他,却被他推开:“别碰!”他弯腰拧警服下摆的水,水滴落在地上的声音像秒针走动。救护车蓝光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,江沉突然踉跄半步:“当年我说烂泥扶不上墙……现在信了?”
林夏送他去医院的路上,江沉始终贴着车窗坐着。消毒水味道弥漫在车厢里,他盯着自己缠绷带的手看了很久:“知道我为什么考警校吗?就为穿上这身能把纹身遮住。”他扯起左臂袖子,蜿蜒的疤痕组成狰狞图案:“这是十四岁那年替人顶罪留下的。”
到了医院急诊室,医生剪开他衣服时露出后背陈旧鞭痕。林夏倒吸冷气,江沉却笑出声:“姑姑打的,小时候我不听话她就抽。”他突然敛了笑:“但后来她男人赌博输钱……那些债主找上门时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护士打断:“家属出去!”林夏被他攥住手腕,掌心温度烫得像要烧起来。
第六章:焚心
江沉昏迷了三天。
林夏每天坐在ICU外的长椅上,看着电子屏上跳动的数字。第七天深夜,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警报。她冲进病房时,看见江沉在竭力够床头的呼叫器,输液管随着动作剧烈摇晃。
“别乱动!”她扑过去按住他肩膀。江沉却抓住她手腕:“抽屉……最下面……”沾着药水的手指在她掌心写字,冰凉触感让她想起高二那年冬天,江沉也是这样用冻红的手帮她暖过钢笔。
林夏在衣柜底层找到铁盒,打开时锈蚀声像叹息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百张车票,全是开往她学校的动车。最新那张日期是昨天——原来他出事前正要去找她。还有本相册,每页都贴着偷拍她的照片:她在教室托腮发呆、在操场捡羽毛球、毕业典礼上拨弄学士服穗子……最后一页夹着泛黄的数学错题集,扉页用铅笔写着“对不起”。
这时医生出来说江沉颅内出血需要手术。林夏签完字突然崩溃:“他不是答应要当我伴郎吗?不是说要看我穿婚纱吗?”医疗器械的嘀嗒声里,她想起很多细节:江沉总在跨年零点时发空白短信,后来才知道他家座机停机了;他每次送她的奶茶都少冰少糖,因为她生理期常喝冷饮肚子疼;他右腿内侧有道疤,是高二为了护住被混混踢的她……
手术灯熄灭时黎明破晓。林夏冲进病房,看见江沉缠成木乃伊的样子还想竖大拇指开玩笑。他嗓子沙哑得像吞了砂纸:“傻站着干嘛……给我倒水。”林夏转身时眼泪砸在洗手池里,背后传来他极轻的喟叹:“其实那年百日誓师……我本来想说……”
林夏握着水杯停在半空。窗外晨光爬上他插满管子的手臂,江沉望着天花板上的排气扇:“我想说……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看荷花……”监护仪发出规律滴声,他睫毛颤了颤:“可是烂泥怎么开得出花呢?”
林夏把温水喂到他嘴边时,发现他手背输液针头周围皮肤青紫。她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他浑身湿透的模样,想起这三年来每个关于他的细节——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、那些刻意保持的距离、那些藏在凶悍外表下的小心翼翼。监护仪绿光映着他苍白的脸,林夏终于读懂了他所有未曾说出口的情话:那些翻墙送来的早餐、那些打架后